Sunday, December 13, 2009

海菜憶往

凸立於海面上的陡峭岩石,波濤洶湧後的風平浪靜,多多少少總會喚起父親壯年時期的回憶吧!


註:
  幾天前,我將這篇文章傳給我姊姊看,她提起當年我們一起去採紫菜,有一回,她被大浪沖走,差點滅頂,是我把她救起,她說我救了她一命,這事,我已不記得,但的確有可能發生。姊姊是游泳健將,她的泳技高我一籌,為什麼會被大浪沖走呢?她長得比我高大,當年我是使出怎樣的力氣,把她救起?如今回想,那股力量,就是來自姊妹的親情吧!

  父親第一次來美,我帶他到芝加哥藝術博物館,看莫內畫展,父親在那幾幅海景前,駐足良久,留連忘返。人潮擁擠,我想催他快向前走,又覺得父親看到這麼喜歡的作品,以他曾經得過中風又買老人票的年紀,不用我攙扶能在博物館逛一整天,已經是難得了,為什麼要催他呢?對於海,父親有一份深情,也許是看到如此動人的畫,令他憶及當年住在海邊的種種,凸立於海面上的陡峭岩石,波濤洶湧後的風平浪靜,多多少少總會喚起他壯年時期的回憶吧!
  對於海,我也有一份難以言喻的喜愛。父親的壯年,正是我的童年,當時父親服務於北部濱海公路旁的濂洞國校,喜愛大自然的父親,時常帶我們爬山或到海邊遊玩。我們被父親訓練得丟進海裡能潛能游,更有趣的是,我們也很懂得利用海裡的資源。游累了,父親拖我們上岸,教我們辨認海底的動植物,能吃的,我們就抓回家、採回家。魚兒游得快,蝦兒、螃蟹、章魚總是一溜煙就躲到石縫裡,要抓牠們都很難,唯有長在岩石上的海澡植物如紫菜、鹿角菜、小海帶等及貼在岩壁上的九孔,是我們常帶回家下飯的美食。母親做的紫菜湯特別道地,如今憶起那鮮美的滋味,仍不免垂涎三尺。
  記得我們總是趁著母親將新鮮紫菜洗淨略為晾乾的同時,就到雞舍找幾只老母雞剛下的蛋,到鄰家菜園摘幾根蔥,讓母親當配料下在湯中。起鍋時,母親會將我們挖到的九孔,一起加入湯中,九孔為湯增加一股鮮味,爽嫩可口。母親的紫菜湯,最特別的,也就是那最後一招─燙九孔。現在餐廳賣的九孔都很貴,吃時加上許多作料,如果知道我們的吃法是如此奢侈與平淡無味,大概要氣炸餐廳老闆。我想紫菜湯人人會做,有現成的康寶濃湯作料就更簡便了,連菜都不用洗,只要將湯料煮開,加個超市買回來的蛋,全家就吃得樂呵呵了。鹿角菜是父親的最愛,含許多膠質,入口滑潤脆爽,清炒蒜苗,乃當年待客上品。小海帶加章魚涼拌,也是一道下飯好菜,這道菜越辛辣越夠味,再加點薑、蒜、醋、麻油就更可口。女兒一向愛吃薯條、漢堡這類美式食品,我做的這道菜,她也讚不絕口,寧可棄漢堡就米食。來美國後,偶爾我也煮紫菜湯,只是煮不來當年母親做給我們吃的味道,如今果真要母親再煮那同一道菜,少掉我們親自到海邊岩石採摘的紫菜與九孔,恐怕也是原味盡失。
  在海邊長大的我,若說完全做不來一道像樣的海味,那就太愧對我那多采多姿的童年了。同樣是海菜,我自認為能夠做到色香味俱全,敢在訪客面前秀出獻醜的是「筍絲繪髮菜」。髮菜質細柔軟,咬在口中有一種油滑潤口的感覺,作這道菜有個訣竅,筍子一定要嫩,如果能買到冬筍則味更佳,其次要用香菇排骨熬高湯。髮菜洗淨,高湯熬好後,放在一旁備用,筍子、紅蘿蔔、金針菇、香菇、肉、豆腐、豬血皆切絲,調味料可隨各人口味,加入鹽、糖、香油、薑末、料酒、米醋等。煮時,先將油二大匙燒熱,所以材料一起下去炒,加入高湯煮約五分鐘後,入調味料及髮菜,再燜煮一分鐘,用太白粉勾芡後,撒上少許芫荽,即可上桌。
  說起與髮菜的因緣,也還得追溯到那美妙的童年。濂洞海邊的岩石並不產髮菜,雖然我於暑假期間幾乎天天泡在海邊曬得像個小黑炭,在濂洞海濱,可從來沒看過髮菜這玩意兒。父親有一位學生,家住離濂洞一、二公里的呢咾,自幼得小兒麻痺,當時交通不便,每天來回走路上學,著實不便,父親要他住在我們家,我們待他如親弟弟。星期假日,他回呢咾,我們也跟著到他家玩,我才知道有髮菜這麼有趣的海中植物,起初我還認為它長得太像頭髮連採都不敢採呢!
  濂洞與呢咾雖然都在北部濱海公路上,都屬岩岸地形,卻有不同的地形結構,濂洞海邊到處是高低不平的大岩石,呢咾放眼望去,卻是一片海蝕平台。我們喜歡在海蝕平台上玩,漲潮的時候,海水頂多淹到肚皮,潮退以後,平台上露出黑黑的一片,就是髮菜了。呢咾的婦女,乘著退潮時急急刮下它們,曬乾後,拿到濂洞的菜市場賣,能賣到不錯的價錢,呢咾人也賣紫菜及其他海產。
  我們偶爾到海邊採紫菜,非常好玩,但以賣海菜維生的人,常年與海浪競爭生存空間,可非常辛苦。因為只有海浪常拍打到的岩石,海菜才會長得肥大又漂亮,他們必須冒著被猛浪吞噬的危險,大浪退下時,跳上岩石採幾分鐘,風浪來襲時,趕緊後退到安全的地區,即使冬天風高浪大,為了生活,他們仍得出門,承受風浪。我們常吃的海苔,都是加工後的精美食品,吃的時候,大概很少人會去體會採紫菜人的辛酸。
  後來我們搬離濂洞,也聽說「台灣金屬礦業公司」在呢咾建「禮樂煉銅廠」,呢咾的居民都遷離了那個頗富人情味的漁村。如今恐怕許多人早已遺忘了那長滿髮菜的一片海蝕平台。難怪父親面對莫內的海景名畫,心緒翻騰不已,感喟的豈僅是年華老去,當年手攜兒女上山下海的精神與活力,已不復有,才是最大的傷感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