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March 19, 2009
沒在湖裡的村落
阿姆坪,一般人對它的印象是,青山綠水環繞,遊艇川梭其間,露營區、遊樂場、活魚館子加上幾家觀光旅店。的確,現在的阿姆坪就是這個樣兒,可是我童年記憶中的阿姆坪,卻是個農夫田中忙,稻禾隨風搖的小村落。
兒時寄住在外婆家,平常日子,我總是愛跟著小舅舅到處捉泥鰍捕青蛙,河中撈蝦,上山採茶,下田插秧。對一個四、五歲的小孩說來,這樣的生活已經稱得上多采多姿了。然每聽到外婆要去阿姆坪,我馬上翻臉不認人,全然忘卻了小舅舅平常對我的照顧與疼愛,纏著外婆,一定要跟著去阿姆坪。
阿姆坪有座廟,年節外婆總要到阿姆坪廟上香,雞鴨魚肉裝滿兩個大提藍,一根扁擔肩上挑,我就跟在後頭晃呀晃,晃了好幾個小時,來到阿姆坪。當年交通不便,從百吉到阿姆坪這一段,只能靠著雙腿努力向前走,對我來說,阿姆坪是個躲在群山峻嶺中,很有人情味的小村。平常我像一隻井底蛙,生活的圈子總是侷限在竹林圍繞的三合院,遠訪阿姆坪,大大地拓展我當時的視野。在那兒我認識了賣糖葫蘆的小販,唱歌仔戲的花旦,賣香的阿婆,還有許許多多沒見過面的小朋友。
農家平日忙,上香的日子卻是神聖又尊嚴的,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外,也一定要請些班子唱幾齣戲。外婆總是上過香後,先買支糖串李子讓我解饞,然後拉著我坐到戲台前看歌仔戲。外婆算得上是戲迷,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聽戲,我對戲則完全外行,看戲只看熱鬧,武戲有些打鬥翻滾場面,我還能接受,文戲則苦了我。這時我就會隱到戲台下,看角兒將一層層厚厚的粉往臉上抹,我對那些花花綠綠的戲服也挺有興趣,即使偷摸一下掛著的鬍鬚也能讓我心滿意足。後台的一切我都喜歡,唯獨不愛坐在前台看戲。看過戲後,外婆會去收回那些祭拜的牲品,扯隻雞腿讓我抓在手上,扁擔一挑,打道回府,這一走又是好幾個鐘頭。雖是一條小小的黃土路,沿途卻種滿了綠油油的稻田,我們也會經過滿山黃澄澄的橘子園和木瓜園,還可以邊走邊採野花,我最喜歡紫色的酢漿草花,捧得滿手都是。黃土路旁有條小溪,溪旁長滿白色野薑花,野薑花盛開時,整條路散著一股香氣。
石門水庫建好後,這個村子沒到水底了,村民大都遷居他處。聽說有些農民改行在湖面上駕駛遊艇,有些轉業當起活魚餐廳的老闆。那座廟到底遷移了,或是一起沒到水底,我就不知道了。後來百吉也蓋廟了,外婆上香就不用再走那麼遠的路。年紀稍長我再去阿姆坪,是隨著大舅去釣魚。放眼望去,只見一片澄藍的湖水,已不復見當年的村落。
有一年暑假,我回外婆家,聽說要到阿姆坪遊湖上香,我又跟著去了。那場面真是浩大,阿姆坪碼頭聚滿人潮,至少有三十艘遊艇載著進香客及舞龍舞獅隊伍,船上鑼鼓喧天,鞭炮不斷,是一次令人難忘的湖上廟會。船隊遊湖至石門水庫後,又折回某定點讓大夥上岸,記得走一段山坡路,到一座廟吃素食,吃過點心休息一陣後,又再度上船遊湖。同樣是阿姆坪上香,與我幼時邊走邊採野花的情景已經截然不同。
水庫的興建,不僅為北部地區帶來水力與電力的方便,週邊旅遊業的興起更為當地的居民帶來財富。當年的黃土路,如今是鋪上柏油瀝青寬廣的環湖公路。
這麼多年來,每一回我踏上阿姆坪,都會有不同的感受,它像個千面女,不斷地更新它的容貌,原本是一個清秀的山村姑,純樸無鉛華。觀光飯店與無數遊樂場興建後,它給人的感覺,仍是水波蕩漾,但覺得畫眉的筆,顏色著得過濃,少了一份清純。站在阿姆坪碼頭,我常會想起那個沒在湖底的村落,那個早已被人遺忘的村落。有時我會想,歷史是什麼?被人遺忘,逐漸消失的東西就是歷史嗎?
我的童年如沒在湖裏的阿姆坪村,是永遠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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