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, January 21, 2009

記憶裡的味道

這兩張照片都是北加州海岸的景致

海,是我童年最珍貴的記憶,岩岸,讓我想起台灣東北角的嶙峋怪石,那兒有我兒時的歡笑聲,有我攀爬過的足跡,有我與同學之間純真無邪的友誼

  農曆新年,同學傳來賀年信,並附上一張珍貴的照片。這張照片是去年底,小學同學在台北召開同學會時的合照。我很遺憾不能趕回去參加,但是收到這封別具意義的賀年信,讓我無限欣喜。
  我努力讀著每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龐,想要一一叫出他們的姓名,終歸失敗。將近三十張面孔,竟然有三分之一叫不出來,如果在路上碰到,肯定會和他們擦肩而過。
  這大概是我小學畢業三十幾年後,第一次召開的同學會吧!影像中,有人抿嘴沉默,看來睿智、穩重,有人隱隱淺笑,卻仍難掩幾經滄桑。
  同學的信中提及,初見面時大家都覺得陌生,但是一聊起兒時的情景,記憶馬上飛揚,彷彿又回到從前一起讀書、玩耍的時光。
  我邊讀著同學的信,邊讓自己的思緒倒轉。
  一股鹹濕的海水味逐漸蘊釀,潮聲拍岸的節奏越來越明朗。
  父親調到濂洞國小任教時,我年紀尚幼。我們搬到山坡上一間木造小平房,父親教學生涯的轉換階段,也正是我多采多姿童年生活的開始。
  濂洞,雖是一個小地方,但是大自然賦與它的美,加上濃郁的人情味,讓我深深難忘。
  我經常坐在山腰的一塊大岩石上欣賞日出。看火球似的太陽,貼著海面緩緩昇起,染紅遲歸的漁船,照亮陡峻的基隆山。 
  我的鄰居,很多是隨政府遷台的軍人,退伍後,進入「台灣金屬礦業公司」上班,他們的工作是進坑採礦或在煉銅場煉銅。這些叔叔、伯伯,不管上日班或上夜班,總是手提乙炔燈,頭戴安全貌,帽沿點著一盞小燈,腰間掛著一罐水壺,全副武裝的去上工。他們從身旁走過,會散出一股濃濃的石灰味,那是乙炔燈特有的味道。閒暇時候,他們吊嗓子,唱平劇,聽彈詞大鼓,收音機放得特大聲。
  鄰居和樂相處,彼此有困難,都相互扶持。誰家有事,就將孩子送到另一家,管吃管住,從來沒聽說過要收褓母費的。我們這些孩子在那種環境下成長,好壞照單全收,卻也無形中融合了各家的優點,每個小孩都是標準的國、台語雙聲帶,根本沒有所謂的省籍情結。左鄰右舍,有幾個要好的同學,我們經常在一起,做功課、到海邊游泳、到山上捉蜻蜓、看電影尾巴,情同手足。(註:台金公司有員工電影院,電影放映約二十分鐘後,就不再收門票,電影尾巴就是免費電影,是小孩子的最愛)
  同學中,也有「台金公司」高級主管的子女,他們住在獨門獨院的日式大宅。這些同學的父母都受高等教育,在公司擁有工程師、廠長之類的職位。到這些同學的家中,要先按門鈴。有時會覺得在門外站了好久,傭人才出來開門,外院一道門,內院一道門,進了花園後,才會真正走到他們的家門。進門以後,室內寬敞,擺設別具韻味,也因為有傭人打掃,窗明几淨,一塵不染。到這些同學家中,我得小心翼翼,深怕打翻東西或絆倒什麼,會被他們的傭人罵「野孩子」。
  除了獨門獨院的日式大宅,「台金公司」的員工宿舍,也都是日式的。黑瓦屋頂,塗上柏油的木板牆,一列一列沿著山坡建築。大部份的同學都住在這樣的宿舍中。到這些同學家裡作功課,我可以放心的把書攤在地板上念,也可以大聲朗誦幾句,心裡不會有任何壓力。 
  除了國營的「台灣金屬礦業工司」,濂洞還有一家私人的礦業公司「永久煤礦」。比起「台金公司」,「永久煤礦」的宿舍就顯得窄小又擁擠。有一年媽祖節,有位同學請我到他家吃拜拜。他住的地方,好幾家共用一間廚房,煮好的菜,各自端回自己的家。所謂的家,其實只是一間臥房而已,同學全家就擠在這個小房間內。餐桌放在床板上,我坐在床沿,同學的媽媽熱心的為我夾菜,整隻雞腿,大塊豬肉夾到我的碗裡,要我盡情的吃。當天,我是主客。那一餐,我吃得非常滿足,也有一點無言的苦楚。我的同學功課好,到學校上課時,一定穿戴得非常整潔,我從來不知道他是住在這樣一個人聲嘈雜的環境中。同學的媽媽穿梭在公共廚房忙進忙出的身影,使我難忘,小小房間瀰漫的菜香,最是人間美味。
  除了這兩家礦業公司的員工子女,也有一些同學,家裡以討海為生,賣魚為業。雖然在貧困的漁、礦區成長,同學之間,卻非常珍惜彼此之間的情誼。當年我們沒有豐富的物質生活,但大家都知道努力向學。
  兒時的記憶不復鮮明,猶記得煉銅廠開始興建時,有人謠傳「台金公司」的金礦要減產,改以煉銅為主,有人不以為然,認為多個煉銅廠,只會為地方帶來繁榮,增加居民的工作機會。大人議論紛紛時,我常坐在路旁聽,對一個孩子來說,煉金、煉銅,都是無關緊要的事。我比較感興趣的,是到海邊,站在「台金公司」廢水出水口,看一個老人,淘洗殘留的金沙。老人以前也是礦工,懂得如何淘洗,他的工具只有一個篩籮、一張地毯,聽說洗出來的殘金,也夠他維持每個月的生活。
  煉銅廠蓋好,開始啟用後,濂洞地區的空氣品質,起了極大的變化。濃濃的黑煙罩滿山頭,走在路上,會有一種被髒空氣嗆到的感覺,甚至覺得呼吸受到某種程度的障礙。不明的氣味,讓家裡被迫關起門窗,居民紛紛遷走。半年後,原本翠綠的山坡,開始變黃,繼而變得像碳燒過一般。美麗的山水,變得不再適合人居住。就在煉銅廠啟用一段時日後,父親請調到台北的學校,一方面顧及孩子的學業,令人難以忍受的空氣品質也是原因之一吧!
  搬離小村,極度不捨,我依戀的坐在山腰上的大石頭等日出。依舊是一輪火紅的圓球從海平面昇起,照向近海的漁船,再射向遠處的山頭,只是看到的,不再是如碧的山坡。
  柔美的朝陽,穿不透濃濃的煙,映入眼簾的儘是山坡一片焦黃,那一刻,我完全體會了大人所說金礦要減產的事實。
  民國七十六年,「台灣金屬礦業公司」正式宣佈結束營業。工廠停工,終止了山村曾經有過的輝煌。
  小學畢業後,同學們陸續搬離濂洞,再度相聚,竟是將近四十年後。
  看著照片中既熟悉又有點陌生的面龐,心中百感交集。大海的鹹濕潮騷,左鄰右舍的溫馨人情,礦區的石灰、硫化銅,公共廚房中的醬醋油鹽,雜陳在記憶深處的味道,不管酸、甜、苦、辣,都各有其獨特的滋味呀!

4 comments:

森 said...

我小時候住水南洞,也讀過濂洞國小。很高興看到這篇文章。真是回味無窮。

Meiling said...

森:
  謝謝來到我的部落格,不知道你是學弟、妹或是學長,能夠曾經同校,也是有緣。我的父親楊聯鄉,在濂洞國小執教多年,讓我們有許多不平凡的童年記憶,不知道你念書的時候,有沒有聽過楊老師?

森 said...

我是48年次(1959),而且我小三就轉去瓜山(家搬到金瓜石) 我大概1966 到 1968 在濂洞。
想不起楊老師,只記得導師是林仁傑老師。還有一位位魏老師,是同學的媽媽。不過我小時候呆呆的,甚麼都不知道。
前兩年回台灣,有帶家人去看,校舍改建了,但是風景依舊。
http://www.ldes.tpc.edu.tw/
又,我可能是學弟

以森 said...

不知道令尊何時在濂洞執教,教幾年級?